毛静先生浒湾研究力作浒湾听雨
按:笔者年获得江西省级重点社科项目《明清时期金溪浒湾雕版印刷研究》后,我于年2月开始正式启动了对浒湾的研究。此前很多学者对此有着深入探讨,这使我可以少走很多弯路。在众多师友的支持下,我用了一年多的时间,跑了金溪县乡及全国二三十家图书馆,走访了很多相关人士,终于完成了课题的研究,并形成相关成果陆续发表。此间,还完成了《浒湾版刻绣像精萃》《藻丽嫏嬛——浒湾书坊版刻图录》等小书,并在中国印刷博物馆的年会上发表相关论述。让自己感到意犹未尽的是,如果有一篇历史散文来作一个小结的话,一定是一个不错的决定,于是有了这篇《浒湾听雨》,发表在“学者剑川”上,文章也许未必精彩,唯一的愿望就是得到大家的批评、指正,也欢迎转载、转发,当然,也敬请尊重本人的知识产权,这样的话,“学术是天下之公器”才会更有意义。谢谢大家。
一
时隔十二年重到浒湾,一切似乎没有大的改变;犹如与一位当年邂逅的朋友相约在此重聚,期待中充满忐忑。为了掩饰我内心的复杂心情,我需要一场春雨,为不安的心绪拉上一层薄薄的窗纱。
今天的雨下得不大不小,我悄然融入浒湾的雨巷中。
我在礼家巷口进的街。中午街巷中空阒无人,家家户户的厨房冒出袅袅的炊烟,空气中弥漫着米饭的清香。
古街雨声浠沥,声音柔和而均匀,只偶尔打在跑过斜巷的小孩子的花伞上,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,等你听到声响回过头来,孩子们的身影一转角就不见了。
我上次来时,可能他们都还没出生;而我现在来时,一些人已经故去。
走在铺着麻石的巷道里,在雨水的细致打磨下,麻石仿佛是忽然被赋予生命,个个焕然生色。我觉得自己像走在一条时光的隧道上,任凭自己撑着伞漫不经心地在历史坐标之间游移。
从前后书铺街到礼家巷,从旧学山房到漕仓,都安静地矗立在绵绵春雨中。
礼家巷的尽头是一处观音阁,阁下是一处类似城门洞的拱门,观音阁就雄踞在门洞上面俯视着万家烟火。街道中间汇集的雨水,从车辙压痕中合流到城门内的石板中间,争先恐后进入城门洞子,又轻轻转了一个弯,又流向街外。
我猜想礼家巷原名应该是李家巷,“礼”字应是一个雅化的结果。因为我看到巷外有一处小楼,贴着庆祝李家修谱的红联,证明这一带曾是李姓聚居的所在。想到这里,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。
许湾书林大经堂的版刻,首都图书馆藏。
二
成化十一年()八月七日,金溪书商李绍庆离开关外的义州,一路经山海关、天津、北京,然后南下回到江西。他的行李中除了两斤上等高丽人参,还有几封重要的信件。
李绍庆的路线非常固定:他一年一度往来南北之间,做的是书籍贸易。这位勤奋的书商北到鸭绿江畔,南到岭外的南海边。如候鸟一般的他,仿佛是一名信使,精确地按照时间规律性往返南北,他卓越的信誉使他能胜任信使的身份。
金溪书商李绍庆所携带的两封信,是义州籍学者贺钦(-)发出。收信人有两位,一是他的同年进士,膺为状元罗伦(-),另一位则是著名学者、白沙先生陈献章(-)。就在本年五月,李绍庆从罗伦那里带来南方问候,使在辽东隐居的贺钦倍感欣慰。罗伦是江西永丰人,因为上书进谏得罪了皇帝,干脆早早退居林下;陈献章是广东新会(今江门)人,一生没有做过官,陈很早的时候就到江西崇仁,师从吴与弼先生学习理学,一直与江西学人保持着密切联系。在给罗伦的信中,贺钦谈的还是书人书事,他问罗状元的著作是不是刊刻了?上司老陈做了都给事中,听说他刻了一部《朱子语类》,看看是否能帮我搞到一部带来辽东?临行前他告诉李绍庆,两斤人参,一斤给罗,一斤则送陈献章,如果方便,在李绍兴去岭南时,就把陈先生的回信一并带来。
金溪书商李绍庆就这样往来南北,或循着岭梅的芬芳,或眺望着大雁的指向,奔波在15世纪的明朝,维系着三位学者的彼此关切与问候,直到有一天他带来罗伦去世的消息。
我没有想到,金溪最早的书商形象出现在历史记载中,居然这么富于人情味。
许湾立文堂《渔洋诗话》,在天津图书馆的收获。
三
匾额上刻着“天水世家”字样的老宅,位于浒湾书铺街远一点的偏僻巷道里。一对老年夫妇正坐在门口,我操起半生不熟的金溪话,问这里原来的主人是不是姓赵?老太太很惊奇地说,是啊,这里原来姓赵,土改后分给几家人了,我们不姓赵,但知道这里以前住着赵老爷他们一家子,后来都搬走啦。
我本来还想问,这位赵老爷是不是叫赵承恩?但想想人家是一百多年生活前的人,现在的人未必知道,即使知道,可能掌握的情况还没有我多。我不忍心打扰倚着门瞌睡的老头,于是离开了赵家门首。
我想把赵承恩称作是浒湾“最后的书商”,甚至是“最后的出版家”。从李绍庆到赵承恩,时间恰好五百年。尽管赵身后浒湾的书铺还艰苦卓绝地支撑了几十年,但与当年鼎盛时期相比,已然是江河日下了。
赵承恩的官方身份是一名拔贡,地位与举人大体相当。他没出去当官,却把毕生精力放在教育和刻书上。他教馆是赖以生计,培养了很多举人进士,却在不经意间成为浒湾的文坛盟主和精神领袖。但凡浒湾有重大活动都是请他主持,小到请媒求雨,大到组织团练打“长毛”,都有赵承恩的影子。赵在教育家和出版人两个身份之间自如游走,显得颇为优裕。只有徜徉在书山文海中,能使他暂时忘却窗外的纷扰世事,专心侍弄眼前的青灯黄卷。
赵承恩号“省庵”,也许我们可以视之为“省悟”之意。他的书斋号前后有两个,一个是“丽泽书屋”,一个是“红杏山房”,这同时也是他刻书堂号的标识。前者主要用于同治年间的刻书活动,到光绪改元,他也跟着把出版号改为“红杏山房”,标志着他的刻书活动也进入新的历史时期。按他儿子的说法,他真在浒湾建了一栋别墅,哪边摆放奇花异草,哪边安顿禁书精刻,哪边用来与友朋推杯换盏,哪边用来安放诗与远方。
现在,我们已经不知道哪一栋房子是他的红杏山房,或许它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风尘中。但我们可以从文字构筑的空间里,想像他在山房中白首刻书的影像。
赵承恩刻书的宗旨,大率以表彰先贤遗烈为正鹄,他先是刻金溪先贤的书,后来又刻历史上有名的忠臣的书,他的目的很明显,就是在清季末造世风凌替的背景下,希望能利用忠臣名将的千秋伟烈,来力挽国家江河日下的颓势。晚年他几乎倾其所有,全身心投入《赵氏藏书》的编刻工程。按照赵承恩的计划,他要借助文字的力量力挽狂澜,重新整顿太平军残害之后浒湾的社会秩序。他动员自己的学生一起来做这件事,不管是中了进士的弟子许柱臣,还是在贵阳经商成功的熊晴岚,他动员起浒湾的文化精英,一起去完成这个看上去不可能完成的事业。其心也诚,其意也远,可惜这种精卫填海式的奋斗,伴随他的离世戛然中辍,他去世后不到十五年,清朝就覆灭了。
想到这里,我觉得心底掠过一丝悲壮的敬意。
赵承恩的藏书印,盖在自己出版的书上,现在藏在敝处。
四
陪同我访书的一对金溪夫妇,妻子吴凯春是我的诗友,是浒湾“三让堂”吴氏的后裔。她的先生则是中医世家,是著名的“旧学山房”主人谢甘盘的后人。在老朋友吴定安先生寓所,夫妇俩带来一套家传的《谢氏医案》,此书又叫《得心集医案》,这是一部著名的医书。令我眼前一亮的是,这套书在牌记后面刻了作者映庐先生谢星焕的画像,一般来讲,只有名家的别集才会绣像,旧学山房刻这部书的时候不惜工本,不仅刻了像,还请了赵承恩等七八位当时浒湾乃至外地名人作序作赞,足见谢甘盘对长辈著书之珍视。在晚清的浒湾尚能刻出这么精致的书来,算是墨林星凤的片羽吉光了。
谢甘盘是赵承恩同时代的人,只是发科比赵要晚,年纪也更小一些。他的兄长谢甘棠是赵的弟子,因此谢甘盘算是晚辈。即使后来中了进士,做了吏部主事,谢也对赵先生恭敬有加,在自己的著作里,他总要谦虚地把一些社会活动的盟主地位让给赵先生。
谢甘盘的“天官第”挺过了辛亥、“反围剿”、日寇侵华、解放战争,却在改革开放后的九十年代才拆除,当时在浒湾卫生院工作的吴凯春说,她曾目睹这栋浒湾有名的大宅院被拆掉,心中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怅惘。
天官第是标准的“封资修”,在当时人看来,不拆这个拆谁。所幸谢氏旧学山房还在。它是清末能与红杏山房并驾齐驱的书坊之一,他的旧学山房刻书,也大体继承了红杏山房的刻版,继续完成赵先生未竟的事业。所以我们看到,旧学山房的书,基本就是拿红杏山房的版重刷,用纸和用墨都与后者一脉相承。
漕运的发达,带来了四面八方的外地人,在历史的长河中,他们逐渐消解了原有的地域差别,获得了彼此新的认同感。五方杂处的浒湾,融汇着一种新的乡愁。
同治《金溪县志》记载的许湾市
五
后书铺街的大文堂在旧学山房后面,它本是竹桥余家余钟祥兄弟开的书坊。现在大文堂主人原籍竹桥古村已开发得如火如荼,善成堂傅家在重庆的分号也发起了声势浩大的返乡运动来寻根问祖,我在想,浒湾当年是怎么样把金溪及邻县人从四面八方吸引到浒湾,又怎么样把发展起来的刻书业推广到外省去的呢?
在浒湾四五百年的刻书史上,林林总总的书坊堂号有几十上百个,到目前为止,我能考证并有刻书存世的书坊有近百个。除了像两仪堂、三让堂、文盛堂、大文堂、大盛堂、善成堂、令德堂等老字号外,其他的堂号如爱日堂、遗安堂、中和堂等几乎都是昙花一现,维持的时间就是几十年的光景。众多书商来到这里,热热闹闹地开张,红红火火地经营,但由于各种原因,不久以后经营失败,在某一个夜晚匆匆收拾包袱卷起铺盖,掩门落锁,匆匆消失在浒湾街巷的转角处。对于浒湾而言,这一幕不知发生过多少次,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了。也许不久以后,在某一个黄道吉日,在爆竹声中,一家新的书坊又热热闹闹地开门营业,伴随着前店后坊推进涌出的版片和飘着墨香的新书,喜悦洋溢在书坊主人的脸庞上。
所以我们会发现浒湾一个挺有意思的现象,这里很多书坊没有留下石质的刻匾,来标识自己的堂号。聪明的浒湾书商把盈虚成败交给了未来。如果刻上自己的堂号,经营失利就等于留下一个笑话刻在高墙之上。他们需要的现实的安稳,毕竟君子之泽,三世而斩,经营上百年甚至两三百年,恐怕是几率不大的事。干脆挂出木质号牌,如果它能长久的话,就让岁月来斑驳它罢——这何尝不是浒湾书商们的明智之处。
有的书坊颇有专款专用,随机而设的意味。比如说阜祺堂、槐堂书屋等,他们开业其实就是特事特办,前者只刻了一部李绂的《穆堂文集》,后者只刻了一部《陆象山先生全集》,刊刻工程结束就注销了堂号,从此销声匿迹,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。这样的书坊为专人专书而开,目标单纯。它们往往由家族集体投资,在浒湾设坊,就地招募精良刻工,购买优质纸墨,不赶工、不惜料,务求精善,印完拉倒。这样的“特供式”书坊存在时间短,刻印的作品精良且罕见,像《穆堂文集》,白棉纸精印,版本疏朗,墨色如漆,天头地脚留有批校余地,一上手就令我爱不释手。为浒湾留下雪泥鸿爪式印记的堂号,也是不容小觑的。
是的,作为浒湾的匆匆过客,何必留下刻意的痕迹呢?
清代名臣徐乾学的父亲徐开法,曾在许湾打工做责任编辑。
六
与众多外来户不同,许姓是浒湾的土著。许家的老祖宗从抚州府城的大臣巷迁到这里的时候,这里还叫金冠里,属于金溪县的十九都管辖。由于明代早中期一次特大洪水,导致旴江水改道,河流从以前的疏山东面改道到西面,在黄汰渡和洛城之间直接北上入抚河,活生生切出了一条新的河流。这次改道的结果,导致原重要商镇苦竹村的迅速衰落,而原在旴江河西的许家村,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河东的滨河村庄,新的河流从村前浩浩荡荡北上。面对这条新河和漕船逐渐重新聚拢,还在江上看风景的许氏族人突然发现,历史性的机遇摆在了自己面前。
明代中期以后,嗅到商机的各地商人们蜂拥而至,迅速填满了许家前后的空地,有买卖就有店铺,有店铺就形成街市,短短半个世纪,许湾就一跃成为金溪最大的商业集镇。这对于缺乏舟楫之利的小山城而言,许湾成为金溪唯一通往外部世界的便捷通道,这使在南京回乡祭扫的金溪书商们大感意外。他们在南京三山街状元境从事大宗图书批发贸易,已经是可以和建阳、徽州书商共同掌握南中国图书出版事业的翘楚了。这些来自金溪合市七都、八都一带的唐、周、傅、李诸姓及隔壁东乡浯溪王氏的书商们,决定投资这座新兴的商镇。他们在明末农民战争风起云涌的历史背景中,开始从南京转移资产,开辟新的出版中心。他们感觉这里既可以保持与外界的安全距离,便于他们开展图书编辑刊刻和出版发行,同时这里又有浓厚商业氛围支撑资本和资源的流通交换,于是许湾的图书贸易很快异军突起,超越其他行业,成为这里最重要的交易项目。
让原住民许姓家族没有想到的是,随着商业的发展,他们以姓氏注册的形式对这片土地的支配权正悄然发生着变化。明末以后,许湾的许字被加了三点水,变成了浒湾。
关于许湾变成浒湾的原因有很多个版本,其中比较有名的是所谓乾隆误读的故事,这个故事当然站不住脚,因为我看到康乾时期的刻书,如《疏山志略》就已经用了三点水的“浒湾”。更早的依据,清初的顺治初年,抚州抗清领袖揭重熙在这里布置过一次对清作战,他的传记就已经出现了浒湾二字。
我与金溪好友曾铭都支持一种更接近真相的说法——成为图书之府的许湾遭受多次特大火灾的光顾,令劫后心有余悸的书商们决定为这座书镇改一个名字,手法很简单,就是在地名上花心思,把许字加三点水,使“许湾”成为“浒湾”,这种做法有点类似于把鸱吻的形象刻画在大门墙壁的飞檐上,使这个爱喷水的神兽确保整座宅子免于回禄之灾。这种作法在古代称为“厌胜”,是一种心理的需要——这种事我们的祖先也经常干,有人觉得自己诸事不顺,于是动起了名字的心思,排一下八字,缺什么就补什么,于是金木水火土都被祭了出来。
给许湾注水的结果,不但突出了它是一个临水的码头市镇,也无形中弱化了原住民的宗族色彩,更利于这座融合型市镇的发展;同时,成为“浒湾”的新名字,仍然保留的“许”的读音,也是居民们保持对原住民的敬意。
为了支持这个说法,我曾经查阅了大量资料,至少统计出浒湾五次重大的火灾事故,很多珍贵图书连同版片付之一炬。康熙年间的诗人黄石麟,曾有一首《望许湾火》的诗,描写了清代康熙年间发生在浒湾的一次大火,至今读得让人惊心动魄。这样的大火在邻省的图书之府建阳也发生了很多次,最后的一次大火,把建阳直接烧出了中国印刷史。
我们真要为我们的先人深感敬佩。他们可以为人补五行,也可以为地照补不误。虽然我考证不出究竟是哪位好事文士,在具体哪一年想出这个把“许”字加水的办法,但从清代中期开始,“浒湾”使用的频率逐渐提高,最后取代了“许湾”,成为这里的正式名称,“浒湾”冠冕堂皇的出现,反映了当地人对这个做法的高度认同。
其实许氏的身份不仅仅是这里出租铺面的业主,而是积极主动融入了浒湾的出版业。干得最漂亮的是许宝树,他创立的渔古山房刻书颇为精善,一改以往只刊刻医籍的落后局面,为业主在清代浒湾出版业占得了一席之地。我在江西省图书馆看过一本渔古山房在同治年间刻的《隶辨》,上面有藏书家帅之宪多枚藏印及题跋,看得出这位以金石见长的“探花小郎”对此书的珍爱之情。从“渔古”的名称上解读,书坊主人与古为徒,从临渊羡鱼到退而结网,直接参与图书的制作与传播,何尝不是一件赏心乐事。
我曾说过多次,金溪人与《西游记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。这是绣谷锦盛堂参与的一版。
七
郑振铎先生有清代四大刻书中心之说,即以北京、汉口、福建四堡和金溪浒湾为当时中国四大刻书中心。别的地方我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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